第18章 腰间柔情

　　庄赋见那老板看着我，一副很是为难的样子，便诙谐道：“你别嫌她打扮朴拙，但看她姿态容貌，就差你家衣裳帮衬了。可恨十里商行，竟寻不到一个称心的，若你这再无合适的，恐怕她还要拉着我赶十里路呢。”

　　我忍着笑意，作了个委屈的样子。掌柜的听见庄赋说话轻松随意，也对他十分和气，转身移开几码素布，取出四五份叠好的衣料，摊开一件，引庄赋前去观看，且听他说：“客官，你且看这套堇色千水裙，内里和衬裤都是新纺细布制成，外裳由紫堇染过数遍，色纯不败，看剪裁，裙身如水，涤于身侧，摆动舒柔，行走轻便，腰上所配的束带，也如绮绣一般仔细。不知你看着可还如意？”

　　我在旁边听得十分动心，见掌柜把衣裳递与庄赋，便紧溜地凑上前去观看。

　　庄赋把这一套衣裳逐层翻开，拧着外裳肩梢挂在我身前比划，我即刻不再晃动，但看庄赋打量之时，目光似乎微露欣赏。我忙地开口赞道：“这衣服挺好看的！”

　　庄赋见我满面欢喜，不免嗤声一笑，回首向老板说道：“看着是挺合适，若是没再好的，就把这件包上吧。”

　　掌柜闻言，忙回说：“客官不急，我这还有一件鹅黄软缎拥云衣，只是腰间系带尚未配好，你先看了，要是中意，在我店里任意选用锦缎，我少顷便可为先生裁出一条腰带来。”

　　庄赋放下手中衣物，回他话道：“这么凑巧，快取来给我看看。”

　　掌柜随即往店内走去，自小屋中取出一垒紬布包裹的织物，稳稳放在桌上，当着庄赋面前打开……

　　随着掌柜手中小心的动作，那包裹打开时，缕缕暖光如云流出，竟是那绮罗细纱，轻柔涤荡的光彩，掌柜仔细用指尖捏起衣料，也不摊开，只轻轻展平在案上。

　　只不过片刻的展示，已我将我惊艳得瞠目结舌。

　　且看这衣裳层叠处，深浅如雨后霁云，层次如薄霭浮霞，其织造光彩轩华，使得那鹅黄嫩色，温柔如丽日升空，细软如和风吹絮，轻柔秀丽，单是看着，心里就觉得舒服。

　　因这裙裳太过华贵，别说着身，我连指头都不敢碰触，只是怯怯地站在一旁。

　　庄赋倒是平静地将这耀眼之物，由衣襟抚至肩头，最终从袖口捻起，对掌柜说道：“难得此处有这般行货，只可惜卖错了时节，此种轻盈细料，唯有在春末夏初时，有几日可穿，如今这时候，就算在煴炉的内宅，也是穿不住了。”

　　说着，庄赋又仔细赏看一遍，然后认真说道：“这细纱罗裳，贵在灵动飘逸，但是极难打理，若是被不爱惜的人得去了，恐怕难以穿出它的风致。”

　　这番话让掌柜听得双目炯炯，只见他拍手笑道：“公子真是眼明心细，我当初收了它，正是因为做了几十年生意，从未见过这般工艺精美，用料讲究的衣裳，以为奇货可居，便发狠买了下来，心想若是有行家心爱，便可舍去，若无，收在家中，也算是我在此营生中的见识。公子如今若是有意要它，我可折去赚头，只算你十二两银子便可。”

　　我心中咕咚一响，我在山中时，听得友邻说过，就算一只体格丰满，肤白貌美的狐狸，削下皮来也只能卖出一二两至多不过三两的纹银。而这一件看着不够我半身毛重的衣服竟然要如此天价，算起来，都能抵过一窝子狐的命了。

　　我只觉这一件披挂之物，如此价位太不值当，它若真能美成烟霞，就让它往天边飘吧。

　　心想着，我便抓起方才那件堇色衣裙，拎在身上，蝴蝶般的转了一圈，自觉得十分美丽。于是蹭到庄赋身边，含笑扭捏起来。

　　庄赋和掌柜相对一看，便明白了我的意思。买卖做成，装柜将这千水裙收拾包好，递入我手，也就了却了一桩心事。

　　我因得了所爱之物，心中好生欢喜，连步子也走得越发欢畅了，更是哪都想去看一眼，庄赋今日心情也好，便依着我到处转悠。当我游玩到灯挂檐底，夜风迎人之时，才听得他懒声倦气地唤我了一声“仙姑，您若是可怜小的，咱这会儿便起驾回宫去吧。”

　　我欢喜间羞愧一笑，转身由他领回山去……

　　晚星初光中，我们回到家去，至于我进屋的第一件事，不必多想，自然是跑去将新衣穿在身上了。

　　夜里黑暗，屋内无光，不可自见。

　　庄赋点了支蜡烛留在屋中，供我更换衣裳，他自己则是走到别处收拾东西去了。

　　我独自霸占一屋，臭美地将衣物捧在手里，对镜欣赏了一遍，然后分出着装先后，心急手快地穿戴起来。

　　我初次打扮，对着里里外外的衣裳极是犯难，好不容易才将自己包好，但觉差了些什么，这才想起腰带，于是又拿起它来，反复扎缚，整理，最后将腰带一系，抬头时，镜中人已变了摸样，我欢心拨弄秀发，反复侧身赏看，但见自己一副丽人模样，心中颇有几分得意，不知何时，庄赋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

　　他看见我这臭美的样子，笑得有点诙谐。

　　而我这会儿新装上身，倒也不惧他观看，只把那裙摆一抛，转过头来，自信问道：“听说我们狐狸变作人时，模样都不会差，你觉得这传言是真是假？”

　　他点点头，缓步向我走来，临到跟前才说：“话是不假，但也可见，做人不是一早一夕的功夫，你更衣这么久，连绲边都没捋匀。”

　　他微微笑着，略俯下身，将我周身衣角仔细抚顺。打理到下襟时，又见两侧对不齐整，便将捆好的腰带检查了一遍，然后暗暗摇头。

　　我对这身打扮本来很是满意，但见他眉头越聚越深，心里颇有些不快，于是嗔怨道：“你们这些皮光肉滑的人儿真是麻烦，披个护甲都要花好多功夫，我往常只需将身子一抖，便算是收拾整齐了。”

　　庄赋听了，白眼以对，冷冷说道：“你要是连这点事都嫌麻烦，那还是别往人堆里去了。虽说衣着不必过分讲究，但总归不能疏狂得忤逆人眼。况且……”

　　他说着，解开我胡乱系着的腰带，贴着我脸说：“你们狐狸积攒千年，才使得艳名流传在外，你好不容易变化一次人身，难不成要辜负这传说美谈？”

　　被他这么一说，我仿佛若有所悟，恍恍惚惚地，那根腰带已被解下来落在他手上，他将这长绸摊开扯平，打量一番，又走至柜前取出一枚环环佩来，说道：“我用它来给你盘个双线吉祥结，再扣上玉环佩，不单能装饰衣裳，还有驱邪纳福的寓意。你若是觉得好看，以后就该多用用心了。”

　　我刚才还有些意荡神驰，此刻见他正儿八经地拿着环佩，走来帮我重系腰带，也就老老实实地低着头，看他将要如何将这锦绣调弄，倘若真的好看，我也好记下来以后再做。

　　庄赋将头埋到我肩旁，先是调度了环带的长度，让它刚好兜住我腰身，再结上一个交扣，然后翻转绸带，使得层层细褶，皱成花团，我正觉得好看，却不料他将腰带一紧，那花团就颓然散开，捣回原形，我两见此形状，都不由得叹了口气，庄赋思索片刻，又重新绕过腰带，在我腰上，盘花作结。

　　只见他认认真真地把要绣带缠绕，许久之后，一个可爱的花朵就开在了我的腰上，我正要夸他，哪知好景不长，庄赋刚一拧紧，那花儿就随挽而散，又只剩个单薄交扣了。

　　庄赋急得脸都沉了，往后，再一，再二，再三次。那结子始终没有盘成。

　　我看着他与腰带较劲，不免想起他平日里，凡事都处理得十分轻巧，这会儿却被这翻花绳艺给难住了，不禁私下发笑。

　　寂静深夜，我这微渺的笑声偏偏显得分外响亮，必然已被他听到。

　　庄赋皱眉抬头，正色令道：“别笑，我又不经常为人打这花结，当然要多试几次才行。”

　　说罢，未及我收起笑意，他已跨步贴到我身后，双臂自我腋下环抱而过，我只觉脊背后有个广阔宏厚的依靠，却又定住不敢偎去，慌乱之中，想要把目光移到那长绸子花结上去，但低了头，下颏又抵在他埋下去的头颅上，我心头一慌，懵然不知所措，惊得脸上一点笑意也没了。

　　然而，至今想来却是再难有过的好。

　　夜中本是有些流莺啼啭，螟虫低吟，也该有些冷风入室，凉人鼻息，微霜更应让未眠人浑身寒颤，而此刻，这些却都凭空消失了。

　　我只记得，火舌颤动的烛光里，镜中人看得也飘忽不定，我心思有些梦幻，窃窥得腰间十指作解作结，心中随之荡漾起潺潺柔情，身子又似春光流暖，一心所念，只愿绮罗馨蕊，开莫太早，折莫太迟。

　　但梦幻之想，虚空之花，时节怎由我定，不过嗅得一缕沉香，思索间，那怀抱已是渐渐疏远，我低下头，见腰带已盘成双线吉祥结，琳琅曼达坠。它们悬在我的腰上，样子十分可爱，我忍不住用指尖轻轻地撩拨两下，微微听得见些翠响，但见它们在摇光之中，幻影交叠，我不禁心叹，这手琢之花竟比枝头生长得更为美妙灵动。

　　真不知，我缘何有幸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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