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慈海神龟

　　从此，我就在这传授解脱之法的寺院中住下了，但却心烦得不知如何排遣。

　　禅院在山林深处，起初有些清净，但随着年关将近，善信香客渐渐增多，那供炉中的烟雾也就日日高涨起来。

　　据说这些香，是用名贵的花木制成，星火燃在上面，淡烟缥缈，香气如云。

　　就这样，寺院被一层缥缈的蓝烟萦绕，我除了红炉焚雪的味道，其余什么都闻不到，只能在这冷清的味道中，看着各色人物乱哄哄地打撺。

　　这些人多是阖家老少同来朝拜祈福的，因为他们的到来，祭台上糕点粮油摆供得堆积如山，有些不懂礼法的人也带着肉食来进献，但他们听闻不可用荤腥供养，便在院外就地啃食起来，因此山门外的地上就胡乱扔着许多烂筋碎骨，我本是最爱这些的，但此时见了却也没有一点儿胃口。

　　想来，我那时看着别人愈是热闹，自己愈是什么事也不想做，终日只愿趴在庵舍壁角，任由往事烦扰，等到许久之后，烦恼搅弄得再无新招了，我才发觉生途不能如此荒废，于是又暗自盘算起自己的修为，心想若是那心月宿主给的道行可用，那么龟，鸡，狗，猪，羊，牛，马，这几样动物我都够时间变化了，或许我该以此试试，心月宿主是否仅是信口开河。

　　于是，我避开僧侣，在深夜中悄悄试着变幻动物，只可惜几次下来，皆是无功而返。

　　我越想越觉得憋屈，怀疑自己是被心月宿主戏弄了，但转念又想，或许别人那些闪闪发光的本事，都是从萤火寸芒之中累积起来的，我虽资质够了，但却因缺乏领悟而不能变化，到底还是要亲自体修行才行。

　　想到此，我踱步舍外，准备开始修行。

　　但几日过后，我就被冷飕飕的寒风吹得丧失斗志。

　　由于身僵意怯，碍于行动，鸡狗猪羊都没精打采地躲在窝里，不能作为我学习变身的模仿对象，我的计划因此被推迟到了生机盎然的春天。

　　所以，冬天注定是萧索而无奈的，我只能气息奄奄地在僧寮旁度日如年。

　　寺庙修饬规整，戒律森严，城中暮鼓，早唱晚诵。沙门行为克制，言语谨慎，作息规律。这种清净绝尘的景象，对于一只因丧主而对生活失去热情的狐狸的来说，无异于是雪上加霜，难以激发出我这年纪应有的朝气。

　　我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而周遭的一切都井然有序，我只能百无聊赖地听僧侣们不断重复的那些话，慢慢学习人类的语言。

　　我首先能听懂的，是庄赋将我托付的那位沙门的话，他叫普善，年纪跟庄赋差不多，慈眉善目，神情安稳，我不知庄赋临别时是如何跟他交代的，总之他对我确实很好，在我来这儿的第一天，他就用一堆烘烤干燥的蒲草编了一个窝巢放在他屋舍的窗外，又舍掉一个菜盘为我做食盒，这食盒闻着真没有一丝腥膻气息，很符合他的气质。

　　对于他做的一切，我从没对他摇尾咧笑，他不仅没有因此而怠慢我，还常常会用温暖的手指为我梳梳毛发，理清我三亿烦恼丝……

　　不过，也许是因为狐狸在修行人的眼中名声不太好，也许是因为我不够活波，这里除了普善以外，其他人只在初见时打量我几眼，以后就不愿多看我了。而我自己也是不愿多与人多事，于是就这样，我在普善的身边，慢慢地把积雪望得化掉了……

　　次年，春阳尚不是很暖，但当泥土渐渐湿润柔软时，青草们就脆生生的从地里往外冒，鸟儿兴奋得比较早，站在新枝初萌的树干上七嘴八舌地抱怨着虫子还不够肥，嫩叶不够多。

　　我如今已经没有了饮食的忧愁，也不愿再想听它们的牢骚，只是等到筋骨舒活后，我还是没忍住，独自回到我和庄赋的故居中探望。

　　然而，当我站在门口时，只看得门窗歪斜，满地狼藉，我回想起昔日此处的洁净温暖，欲将这残局收拾干净，但无奈狐身无此技艺，只得叹息一番，暗自允诺，等到它日重回人生，第一件事便是将这里修整复原。

　　离去时，我使出一套自悟的五行衍化之术，诱以仓木之灵，要翠枝蔓草将这屋舍深掩，随着草木葱茏，时日愈久，他人愈是难以寻觅这屋宇的踪迹。

　　行法作毕，我又向山上走去，遥见龙涎树俊挺在光蔼之中，散发出阵阵悠远的香味，双眼渐觉模糊，我不敢久留，向深处走去，直到在地上嗅到了熟悉的尿骚味儿，便知道是小豁牙抢占先机，已经溺出了一片领地，我霎时放心，归去不再徘徊。

　　二月下旬，寺中接连举行了两场盛大的法会，寺中僧人各司其职，善信熙攘而来，我自觉碍事，便时常跑到院外玩耍。

　　一日，我未走多远，看见草丛中有些细小动静，心想也许是耗子什么的，我正闲得无事，正好撵着玩玩，于是便悄悄绕近，定准一株枯枝下，蹬腿扑去，前爪猛拍，顿身落地时，却没摁住皮肉的柔软，也没有叽喳的嚎叫，我好奇抬爪一看，只见爪子下面竟缩着一只小乌龟。

　　我忙地退开，惊喜道：“原来是女娲娘娘门下的师兄！”

　　小乌龟毫无反应，依旧将脑袋尾巴胳膊腿全缩在壳中，我见状，便把他从草堆里刨出来衔到边上，退开几步，盘坐着等他出来……

　　日影渐渐偏斜，过了一会，我无聊地扫了扫尾巴，又过了一会，我无聊地抖了抖腿，又又过了一会，我做了个瑜伽中的“下犬式”舒活脊骨，又又又过了一会，我趴下，然后打滚，以表示出对他的沉默实在难以忍受。

　　然而，狡猾的狐狸也耗不过缩头的乌龟，我扫兴地围着他吠了一圈后，自顾跑去玩耍，可当我到回到院中时，突然看见方才那只乌龟，正悠然地在石板路上缓慢爬行。

　　我准备过去招呼他，但考虑的行动得如此缓慢的家伙，见了我这灵便腿脚，肯定会受到惊吓。于是我踮起爪子轻巧走去，停在数步以外看他行动。

　　但谨慎如他，稍觉动静，就远远地缩回壳去。

　　我告诉自己，对师兄要有耐心。所以也不吼他，只是默默地在蹲旁边摇尾示好。

　　等了差不多一炷香时间，只听到喃喃一句“呵！有只蠢狐盯上我了！”

　　我惊悚四顾，不见有人，只有这只乌龟默默趴在前面。

　　“难道师兄会人话？”我呆呆望着他！

　　“笨蛋，你个狐狸小儿，伏羲炼字之初，我们乌龟就已拜在女娲娘娘座下了，耳濡目染，生来便能通晓人语，说起来……天上地下，百兽万灵，也只有我们得此天赋了。”那小乌龟得意卖弄道。

　　“我还从未听过乌龟讲话，不想师兄有这么好的本事，失敬失敬。”我礼貌道。

　　“呵呵。”龟兄听了渺然一笑：“此等雕虫小技，我等生来便会，但自从支起四极之后，我族大业已成，再无余事挂心。不愿与人漫谈，所以世人何曾察觉我们的智慧，便是如此而已罢了。”

　　狂言漫语接连不断地从他那紧闭的甲壳中传出。

　　我听得有些惊骇：“师兄你好大的口气！可是你们行动如此迟缓。除了讲话，难不成还能在壳中练成其他本事？”

　　他怒道：“无知小儿，当年天穹未陷之前，我家祖先也是山海中凶猛的神煞，想那时，神龟先祖，行动威猛，张开腿，一步万里，一跃八极，可就是因为腿太长，到了补天的时候，便被女娲娘娘征去四肢支撑苍天去了。”

　　“好厉害……”我惊愕赞道，复又感叹：“可惜削了四肢，怕是难以续命，可惜可惜。”

　　那小乌龟听了轻蔑一笑：“灵兽洪福，怎过不得此等劫难？娲皇补天之后，便将乌龟先祖救了回来，故而我族命脉才能延续至今。”

　　小乌龟傲娇地说着，但眼底忽然闪现哀伤：“想来，先祖虽保住了性命，但那四条大长腿却成了青春旧梦，从此以后，乌龟老祖再不去仙家盛宴中游戏，只愿安安静静，修身养性，所以，我们这些后辈才却褪了征战神威，说起来，我们乌龟这一族，也算是，曾在九霄腾飞跃，如今蹬腿恨天高，故而每每奔跑，心中都有一阵淡淡忧桑袭来，于是也就懒得动了。你别看我四肢虽短，却有着拯救苍生的功德呢！”

　　他像个耄耋老者，回忆起旧事滔滔不绝，然而，聪明的狐狸却对他说的这远古旧闻似信非信，于是便问：“女娲娘娘座下的神兽，就算下凡，各自仍都留了些本事，你既有此血脉，不知除了语言流畅，还有什么厉害的本事呢？”

　　小乌龟听了，洋洋自得道：“语为心之所成，思之所就，能言善语只是你浅见的表象，而其中衍生的心法字诀，才是我族天生敏悟的秘要……此外，因为跟在二圣身旁久了，我族还会察人心，观人貌，断人运。呵呵，说话奇门易数，我连狐狸的面相都能看出玄机来。不信你可以试试！”

　　“好啊好啊！”我听得很是激动，说到看相，我从来就没怕过，只等着由人来夸。于是卸下夸张表情，只微微露出些浅笑对着师兄，让他看见我的和颜悦色，以及百年大运……

　　他端看许久。幽幽地说：“老夫眼花，需要你凑近一点。”

　　我脑袋挨过去。

　　“再近一点。”他眯着芝麻小眼道。

　　我撅下身子，趴到他跟前，鼻尖几乎就要抵到他的小脑袋了。

　　“嗯……待老夫仔细看来，精准分辨。”

　　他说着，小眼睛中充满的专谨的神采。

　　我保持神情稳重……

　　“啊……”一根扫把棍狠狠抡到我屁股上，我疼痛之中，尾巴又被拽起，将整个身子拖了开来，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个扫地僧，他正急急要把我从乌龟跟前拖开。

　　哎呀！难道他以为我要吃乌龟？

　　我再回头去看师兄，他一本正经的脸上突然出现了让我永世难忘的狡诈表情！

　　“哼，你个蠢狐，以为本仙是随你拍打吠叫的吗？告诉你！我是这寺中人见人爱招财纳寿的福龟龟。这里到处都是喜欢我的人，以后你见着本神兽可要记得长眼呐！”他邪恶地笑着，调转龟壳，拖着尾巴离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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