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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梦近人远


  我醒来,在鳞蛟攀过的多龙涎树下。

  黝瘦的树干上积雪累累,樛枝压下来,像是要将我捕捉。

  我起身环顾四周,所有黝暗的树干上都堆满了刺目的枯雪,远远看去非黑即白,崎枝在霜风中曲荡,形态骇人,阴森可怖。

  我头痛欲裂,黑白的极致落差让我不得不闭上双眼。

  而刚一合眼,心月宿主的幻境又从我的脑中腾涌而出,大片恢宏壮丽的色彩将我撞得更是眩晕……

  我想念家里没被冻硬的地,旧木头上摩挲出的细密釉光和炭火中缓缓流出的温暖。我一边想着,一边朝家的方向走去。乱眼识途,闭目迭步,许久之后,才把这幅魂不守舍的身体拖到了家门口。

  我撞开门,径直猝倒在庄赋脚下,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我感到温暖的手臂,温暖的怀抱,温暖的呼吸,温暖的紧张,温暖的心跳。

  比起我的活泼健康,我更爱此刻庄赋那么真实的存在。

  我安心地呼吸着,渐渐从惊恐中缓过神来。

  “童琉,童琉。”庄赋呼唤着我。

  这声音真切的,把幻境中无始无终的大风驱散了。

  我感觉到无以伦比的舒适,趴在他的怀中不愿醒来,直到他晃动着我,呼唤得有些哀伤时,我才依依不舍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庄赋……除了你,我谁都不想见了。”

  我说着,又闭上了眼。

  地面蓄藏着温度,枯木变得平滑,炉火收起芒焰,暖融融的,丝毫没有屠世烈火的恐怖,它正温暖着我……

  在这样家中,我应该感到非常温馨快乐吧,应该是这样的,但却不能,我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回我的窝兜中寻找那支发钗,但我把所有的布料都撕扯开了,只掏出一根蜿蜒的树枝,我几乎发狂,问庄赋我那他给我做的那根翠瞳狐狸发钗呢?

  他疑惑地拾起地上的木棍说:“那日你与秦姑娘同宿,不是送给她了吗,你还叫我去龙涎树下,折根木枝以代钗用,怎么全都忘了?”

  我忘了?

  我根本都不知道这两个世界怎么搅在一起了,它们有什么糟糕的牵连,我断定这根枯树枝是心月塞来的,我不要她的东西,也不想任何事因它发生,于是我飞身一跳,从庄赋手中叼走根树杈,直奔到屋外,把它摔在皑皑雪原中,我要撕开它,嚼碎它,但龙涎木的质地却那么顽硬,我攻击了它很久,它毫无变化,我气恼不过,又叼起它一阵疯跑,直奔到一个山崖的边缘,甩开脖子朝着下面狠狠抛去。它像一粒沙子,须臾间便消失在雾岚之中。

  虽然我心里还是慌的,还是不解气,但我突然想起到庄赋一个人在家,立刻又焦急地往回跑,生怕他离开我的守护,会突然遭遇不幸……

  我发疯似得向家的方向跑去,一路狂奔,累的心脏都快吐出来了,直到我从自己嘴里喷出的白气中,看见正往这边赶来的庄赋,心里才踏实下来。

  他远远见了我,步子走得更快了,在风声中对我挥手喊道:“童儿你怎么了,快回来!”

  我癫跳着扑去,在他脚边使劲窜,要尽快将他领回家去。

  他问我和秦倾在一起时发生什么了,我一时难以形容,也怕梦境说来成真,于是只回道:“狐狸的世界太复杂,你和我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庄赋闻言笑而不语。

  从此以后,我对庄赋寸步不离。他很是不解,但又无法甩开我,以至于,在他的整个活动范围之内,除了一座不许家禽入内的寺庙以外,无论白昼黑夜,我都不会离开他一米之外。

  他已被我这条小尾巴牢牢拴住。

  不知是不是被我无暇的关爱逼迫得难以呼吸,庄赋最近常常钻进那座寺庙中,但就算是在这一切精怪都不能作祟的地方,我也依旧不敢大意,非要谨慎地矗立在寺庙高巍的山门前,引颈深嗅,提防着随时会出现诡异的气息。

  好在,深冬的空气单薄洁净,除了自己幽幽的体香外,空气中只有一点淡淡的马粪味。

  每当我确定这里只有谨慎站岗的自己和那匹认真吃饭的马时,便会望着天空中飘飘渺渺的白云出神,伴随在庙中传出嗡嗡的唱经声里,微微有些睡意……

  这并不是我疏忽职守的表现,相反,这种利用碎片时间休息的行为,更能表现出我近来的恪尽职守。

  因为每次回到家后,我都要日夜警醒,只怕一觉起来,云飞雪融,人影消逝,庄赋再也不会出现在我身边。

  因为心月宿主的存在始终让我感到不安!

  就这样,在他身边看护了一个多月,自以为他已经习惯同我形影不离,但有一天他要出门的时候突然就不带上我了。

  那天他收拾得十分周正,前夜还把自己濯洗了一番,次日清早,脚步轻轻地离我而去。

  然而机智如我,凭借灵敏的鼻子,闻着他身上的皂角味道,一路追到了山路口,庄赋闻声顿步停下,转过身来,朝我一笑。

  我冲到他的跟前,喘息着望向他。

  他蹲下身来,拍拍我的头,叫我快快回去。

  我吐舌装傻,摇着尾巴,躲开他的视线窜到前面去了,准备为他摸清前路,做一只导航狐。

  这一回,他没再与我嬉戏,只是默默看着我,驻步不再向前。

  我见他目光深沉,不再行走,知道他这会儿又犯上了正经的毛病,于是我连尾巴也摇不起来了,只能严肃地与他对视。

  他眼神毫不避闪,迎面向我走来,蹲在我身边,摸摸我的头说道:“回去吧,这次只能我一个人去。”

  我依然严肃而坚定地地看着他,表现出出势必同去的决心。

  他把我抱起来,调转身子放在地上,然后朝我屁股一拍,洒脱地叫一声:“快回屋去。”

  我难以遵命,屁股一扭,转身又绕到他跟前。

  他不再理我,放开步伐,自己朝前走了。

  我当然不依,继续颠颠地跟随着他。

  他健步如飞,但听见我爪子薅草的声音绵绵不绝,最终还是停下脚步,转身低头看着我,抬手比出止步的手势。

  我顿了一下,鼓起勇气凑到他身边去。

  这下他脸色真的沉了,正色说道:“童儿,我这次要找的东西只能一个人去,你必须回去。”

  我问他为什么,他于是又搬出了一个怪物的名字,说那个东西本性亲人,但又极其惊警。喜欢听独行的脚步声,如果多出一个人来,它必然不肯现身。

  我哼哼道:“你就喜欢这种个性古怪的东西。”

  他撅嘴一笑:“以你为首啊。”

  我小脸一红,尾巴不由得翘起。

  只听他接着说道:“你不是成天想着要炼化成仙吗?这条路有成百上千年这么长,你总不能一直这样跟着我吧。”

  “我可以啊。”我不假思索地回道。

  这些日子我想过了,如果心月宿主真的给了我九十年修为,那么我的寿劫已过,只要十年就能变幻人身。

  我既不向往拥有心月那种强大而捉摸不定的力量,也不喜欢秦倾那样盲目的去奔赴梦想,至于石庙中的女神,强追不如随缘。而对庄赋,我想我有守护好他的责任。心月宿主那天夺钗的阵仗,像是要跟天王抢亲一样。

  我看着眼前单纯而美好的庄赋,着实放心不下。

  此时的庄赋,虽被我果断的回答怔了一下。但他转瞬之间,就发笑着向我说道:“没有谁可以永远追随别人,也不应该这样的。”

  “为什么不行?”我问。

  “因为生命是自己的啊。你一只自在的狐狸,何必把心思都花在人身上?”他问。

  我突然想起心月对秦倾说的那句话,不禁脱口而出:“世人轻浮,我却要痴心以唤。”

  庄赋“嚯”地惊道:“怎么突然这么大的心念?很危险的。”

  “你别管,我就要这样!”我竖起耳朵瞠目瞅他。

  他见我这样,笑嘻嘻地走过来揉顺我的耳朵,得瑟的说道:“不过在喜欢的人面前逞逞强,说说大话也很可爱,你实在想陪我走一程,就送我到龙涎树下吧。”

  我听得完全懵住了,只是感觉好像再要跟上去就表示很喜欢很喜欢他。这下便有些抬不起腿了。

  我当时以为那是仙骨中的自傲,但现在想起来也就只是害羞。

  那天我就此停住不前,傻傻地看着庄赋一个人往前走,当他越走越远,直到远得再也追不到了,我就躲回了家中,等他寻宝归来。

  痴痴盼盼,痴痴盼盼。

  他说此去可能两三天,可能十余日。

  我到第二天的时候就开始胡思乱想了,自己和自己商议到,如果明天他还不回来,我即刻上山搜寻,哪怕是去求问故友,也要打听到他的消息。

  独守空房,我时时刻刻都在幻想他可能遭遇的各种凶险,却没想到他在我动身之前就回来了,而且竟然是这样回来的。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他踹开门的样子,暴怒,张狂,歇斯底里地破坏这家中一切他能看见的东西,笔砚几案,瓷杯青盏,还有我的小窝。

  当然,也包括我。

  在满屋子杯盘炸裂的声音中,我突然听不懂他说的话,充斥耳中的全是那种被困在深深陷阱中的巨兽的愤怒嘶嚎。

  地上碎毁的残渣被巨响抛飞到空中,进而再次破碎,散落之后,残渣满地。

  我四处闪躲,然而桌子椅子也都断开了,崎岖的木杆像荒野荆棘一样刺啦啦地交错纵横,让人无处藏身,但我仍然咽泪不愿离去。

  我不愿相信眼前这一切,我知道这不是庄赋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但惊慌之中,我又怎能猜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身上已被刮擦出几道血痕,眼泪也止不住了。

  上一次这样是因为我偷食别人的供品,但这次是为什么啊。你明明还是我的庄赋,可我现在只能在你的狂躁中不住逃窜。

  我被挤到柜侧的壁角,庄赋的凶恶的逼来,我再也处逃避,眼见他挥臂打来,我只能沿壁攀逃。

  他一手挥空,捶打在柜身上,传出大声钝响,我回首相看,只见他手上鲜血直流,他怒火中烧,手脚并用,将立柜砸倒在地,我躲闪不及,黑压压的一排抽屉崩落袭来,我在挣扎中不能抽身逃出,那柜顶的匣扉正好压在我腿上,咔的一声,我的腿骨曲折,血肉模糊,已经被它砸断。

  我忍着疼痛,泪涌而出,眼中一片模糊……

  然而,就在这模糊中,我看见惨黯的家里突然生出无限光明,仿佛一切都便回从前的样子,甚至比原来还要好……

  屋舍俨然,桌椅端放,杯盏琳琅其上,书案无尘,悬笔净砚,柜子仍妥贴在墙边,只是压住我的那个匣子打开了……

  我记得的,就在那个匣子中,庄赋曾恭敬地在那里安放着“霞满人生”。

  我知道,那是他心中最深的秘密亦是最虔诚的寄托,如今我终于得见……

  此刻,虹光落满这梦幻如初的世界,我看见离我那么遥远的他,在霞光中如往昔那样我走来,越来越近,近到我们在霞满人生的璀璨中面面相觑,好像是久别重逢,他把我抱进怀中,我贴在他胸口,看见那掖在襟中的发钗,但却听不见他胸膛中生动的心跳。

  我霎时明白,是心月宿主,已经找到了他……

  我不再掩饰任何情绪,任凭眼泪在我们间浸湿,我想在他静若空谷的心中寻找到一些什么,但我用尽全力,只听到他哽咽着对我说出的最后一句话——“你知道吗”。

  我无言以对。

  随着霞满人生渐渐转暗,我们又将回到这碎灭之地,我的腿虽疼,但骨折却已被奇迹般的治愈。

  庄赋不再让我停留,他抱着我离开了这个我此生最眷恋的地方,他走得那么匆忙,道路那么寂静,我想记住这段路程中所有的景色,声响,因为这必然这会成为我最为深情的回忆。

  然而,我却至始至终都偎依着他怀中的黑暗,听他踏雪而过的声音,幻想我们在来年在青草覆地时同游。

  那里有无边无涯的碧野青虚,时间也不会有尽头。

  远方传来缈缈天籁,随着云彩一起被风吹到我身边,永世回响不绝。

  但最后,我却在另一双手的怀抱中醒来。

  我来到了自己曾经守卫的地方,那座风雪中安静的寺院。

  而庄赋的身影却在门外苍莽的冰原中被飞雪掩埋。

  我趴在暗室中听着梵呗从泥土中唱回天空。

  那声音转啊转啊,也不知道唱的是色se即是空呢?还是空即是色啊?

  我就这样听它不眠不休的响了七夜,风雪就这样在屋外轮转了七天。

  霁风晴雪那一日,我推开门,看见这世上除了洁白什么都不剩了。

  心中也就不响了。

  从此尘中无他,世人轻狐,唯有持心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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