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各怀鬼胎
自何瞎子吐血倒在观星台之后，何炎每天三次往父亲房里走动，得到的回应都是大夫的摇头。他安慰娘亲几句之后才回房，后者红肿如桃的双眼，令他心疼不已。
如今已是第九日，何炎一如既往地走来，心情添了几分沉重。昏迷越久，苏醒越难。爹爹再不醒来，怕要继续睡下去了。台阶旁长有数株雏菊，倒春寒中嫩叶略显委顿，若失去了爹爹，岂不是像这株雏菊一般？
“公子！你可来了！”丫鬟小兰见何炎站在门外台阶下，难以掩抑心中的欣喜，“快进来，老爷他醒过来啦！”
何炎三步作两步急忙跳上台阶来，进门果真看见何瞎子醒来，夫人正抓住夫君的手，满眼含泪，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倒是守护身旁的大夫忍不住提醒道：“夫人，让在下给老爷把把脉吧。”
“啊，是，是，好的！”夫人连忙让位。
大夫双指把脉，又把另一只手的脉，良久之后方才轻抚胡须说：“老爷比较虚弱，但情形稳定。好好休养几日就无事啦。”
“万谢大夫！”夫人难掩激动，竭力让自己不失礼仪。她吩咐老管家好好赏赐大夫，还亲自送至门前。
何瞎子鬼门关走一遭，所幸的是探知了天机。他看了一眼站在床旁的何炎，后者视线未曾离开，两人对视一会，似乎都明晓了对方的心思。
修养了几日，何瞎子毕竟是修行之人，身子不久便几乎恢复如初。他损耗寿元去叩问天机，肉体的生机无法完全恢复，甚至以不可阻挡的趋势衰老下去。但他并不后悔，倒是遗憾没有早点开坛作法。
一日，天朗气清，正是晚春好风光。何瞎子带上孩儿，两人登上西樵峰。
西樵峰位处南海县西南，东临北江，西濒西江，面前之万顷良田，有“西樵再熟，广州粮足”美誉。两人站在峰顶，西樵、纺庄、佛山尽收眼眸，心胸生起指点江山之豪气。
“炎儿，为父开坛作法你可知所为何事么？”何瞎子转身问道。
“问天机。”何炎没有迟疑。
“四年前，天象诡谲，邪魔降世。你、奶娘现在照养的李忠以及大梵寺的鲁智深，都是那时出生。”
“爹爹现在知道我们的来历了吧。”
“你是太白金星转世，李忠是地僻星，鲁智深是天孤星，都是天界仙君啊。我等凡人理应礼拜才是。”
何炎沉默，他一直看着爹爹的眸子。
何瞎子转身看向前方，一脸肃穆，“三年前，整个广南东路遭遇旱灾，说饿殍遍野不足为过。旱灾刚过，府尹却决意修建北帝庙，各地又修设祈雨九龙醮、罗天大醮等，天灾人祸，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不是饿死便是被打死。这些，你作何感想？”
“乱自上作，官逼民反。”
“唉，这是为父最担心的事啊。”何瞎子说道，“李忠，鲁智深，还有降生在神州各地的天罡地煞，前世在人世间可更风光了。英雄好汉啊，忠心义气啊，替天行道啊！”
何炎再次沉默。
“说到底不就是山寇国贼么？上至乱君，下到祸民，干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甚么替天行道，我看啊，都是一群乱臣贼子，和蔡京、童贯之流没甚么区别，一般货色。”
“炎儿，你们的事儿我都知道了。天机不可泄露，而我窃取了天机，说不定哪天出门就五雷轰顶……”
“爹爹！”
“可爹爹没甚么后悔的。那些星君——魔君转世来弥留之国，是要重上梁山的。上梁山找石碣，找那玩意儿干嘛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
突然他紧紧抓住何炎的双肩，逼视说道：“他们这一世还会造反。”
“爹爹……”
“如果他们造反，你会助他们一臂之力么？”何瞎子逼问道。
“我的使命……”
“你的使命是助他们一臂之力！”何瞎子抢说道，“你乃太白金星转世，玉帝的天使，带着圣旨降生弥留之国，这些我都知道。但炎儿啊，为父——小人只是……”
“爹爹！”何炎急道。父亲面对儿子竟自称“小人”，令他内心不安啊。
“不不，你是上仙，高高在上的太白金星，”何瞎子按住他的双肩，“小人只是想告诉上仙，不要错解了玉帝的旨意，误了自己的仙途啊。圣旨叫你助他们一臂之力，是助他们重返天界、位归仙班，可不是助他们揭竿为贼、祸国殃民！天罡地煞贵为星君，应劫降生人世间。人间事了却没有重返天界，而是劫数未满还要降生弥留之国，其中的因由上仙可是知晓？”
何炎摇摇头。
“揭竿为贼，祸国殃民。”
何炎沉默。
“这一世造反，下一世还得继续轮回。而上仙错解了玉帝的旨意，落个能力不济之嫌，以后的仙途怕是举步维艰了。”
“这，这该如何是好？”
“为父——上仙莫怪，这一世我到底是你的父亲，有些言辞考虑不周……”
“爹爹说些甚么话！虽说孩儿是太白金星转世，但说到底还是爹爹的儿子。人不孝，与禽兽何异？凡人尚且讲长幼尊卑，仙家反成了禽兽不如了么？”
“炎儿说的是！”何瞎子向何炎抱拳恭敬道，然后伸手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充满慈爱地说：“为父倒是有个想法，可解炎儿之难。只要你下狠心……”
“爹爹！这万万不可。他们还小，也没曾做些伤天害理之事，还请爹爹不要为难他们啊……”
何瞎子一怔，随即哈哈一笑，说：“孩儿，你有善念我就没有善心了么？”
何炎不禁脸上发烧。
“为父想的更远一些。”何瞎子收敛笑意，“你是我孩儿，我自然心疼你。我是一族之长，心里也挂念那些困苦的村民。天子贵为国君，奸臣邪吏在旁，王事举步维艰啊。而你们乃天仙下界，星君转世，必是超凡入圣之人。要是你们心里挂念着天下黎民，辅佐王事，为君解忧，造福生民，岂不是大功德一件？至于上梁山寻找石碣，这事可托与他人，一来不负天意，二来积善行德。上天有德，必佑尔等。”
“爹爹所言极是！愿听所命。”何炎抱拳道，眼眸里尽是钦佩。
……
奶娘家。
“忠儿，还要添饭么？”奶娘问道。
“谢谢奶娘，吃八分饱便够了。”李忠扒尽碗里的饭，再吃干净碟儿上的肉，拍拍肚子说道。
“忠儿真厉害，别儿家的小孩吃半碗就不错了，你足足吃了五碗。告诉奶娘，要是有天儿当了大官，还会记的奶娘的好么？”
“奶娘的好，忠儿永远都记得。但忠儿不会做官的，只想找样东西。”
“什么东西比大官还宝贝？该不会皇帝的印儿吧？”奶娘说着便自顾自笑了起来。
“那叫玉玺。”
“你还真的对那玩意儿有意思啊？”
“哈哈，奶娘，玉玺不能吃不能喝的，我要它干嘛？我要找的东西在深山老林里，算是某种石头吧。”
“唉！奶娘老咯，陪不了你去深山老林咯。”这时奶娘打了个呵欠，“你自个儿耍，奶娘要去小憩一会。”
说着她便起身出门，往侧房走去。临近门口时，却没有推门入内，而是偷偷拐个弯，走向何家内院。
一个身影从角落里出来，竟是李忠。
“果然如此，”他把小纸条塞进嘴里，囫囵吞下，“看来太白金星那家伙没有骗我，还是小心为上。”
内院。
奶娘复述了各种情形，便退下了。何瞎子站在亭子下，望着满池莲叶出神，良久之后吐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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