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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东坡肉


  神熙元年十一月二十,靺鞨1作乱,边关告急。

  战报传到长安,已是五日后,先帝闻言大怒,急忙点了兵马,势要给靺鞨人一点厉害。最适合的将帅人选本来是师父谢竣,只是师父一直没病愈,天气冷了更是虚弱,实在不宜北上。为了此事,先帝那段时日总是召我与几名年富力强的武将去紫微殿议事。

  又是闻召前去,不过紫微殿里还有臣工在与先帝议事,而我那时又没有得罪先帝,徐安泰便请我到偏殿去歇息一会。

  这一歇便是大半上午,一直等到都快到午食2的时候,里面也没出来人。只是今天来紫微殿送午食……竟然是谢凌波!

  “小霍将军还在等呢?听徐公公说至尊一时半会与韦将军说不完,见不了将军,所以特命司膳司多备了些吃食。将军不如先用午食吧。”时日久了,我与谢凌波也是十分熟悉了,开口都不必客套了。

  “怎么今日没去皇后那里?”见到她虽然高兴,却也没忘了她现在是专司椒房殿饮食的掌膳。

  谢凌波抿嘴一笑,“皇后有身子自然饿不得,早已送去了。只是今日贺兰染了风寒,没来当值,我便一道负责紫微殿了。听说今天将军在,便给将军带些喜欢的。小霍将军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吧。”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布菜。

  一碗粳米,一份上汤菘3,却还有一只小砂锅。砂锅上盖着一个小碟子,还没揭开就闻到一股浓厚馥郁的香气,肉香中混合着酒香。

  “好香!谢娘子果然厉害,知道某无肉不欢。”我不由得食指大动,掀了盘子。

  砂锅里一小块一小块的肉如同麻将4一般码得整整齐齐,鲜红透亮,色如玛瑙。夹一块送进嘴里,只觉得软而不烂,肥而不腻,酒香肉香融为一体,甜咸适宜,酱汁浓厚,实在是美味。

  “这叫什么名头?”连着吃下好几块,我才顾得上说话。

  大约是我方才太过失态,谢凌波一直笑得眉眼弯弯,“这叫东坡肉。”

  “东坡肉?是那苏子瞻所创的东坡肉?”这道菜名气大,只是在长安见得少,一是许多人不食肥腻,二是这菜本是江浙口味的,长安的许多贵人不爱甜。

  “正是。所谓‘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时他自美。’不过加上东坡先生最爱的酒味道会更好,特别是用绍兴的黄酒,放在锅子里好生与肉一起焖上许久,更是美味。”谢凌波越说却是神色越黯然。

  我当时并未注意,只是问:“谢娘子是江浙人?”

  “婢子……是眉山人。”谢凌波摇头,“只是从前家里有兄弟外出游学,去到江浙之时替我找回了菜谱来。”

  眉山……师父说过,虽然那位谢翊谢公是旁支子弟,自高祖一代就搬离陈郡,却也是定居在歙州一带,直到谢公升任蜀州长史时才迁往剑南,并在当地娶妻生子。但若是谢凌波当真算起祖籍来,即便不说陈郡也应当数歙州。

  “对了谢娘子,司膳司可有一个与你同名的宫人?”

  “与婢子同名?不曾啊。”凌波有些愣了,“将军可是觉得婢子这名字……俗气得随处可见?”

  “某并不是这意思……”我亦深觉“凌波”二字并不是一般人家给女儿取名时会用的,毕竟这样的名字也不是谁都当得起的。“只是……听人提起过司膳司的一名宫人也叫这名字,却似乎不是谢娘子,才有此一问。”

  凌波低眉想了想,“现在司膳司并没有与婢子同名的宫人。或许是婢子进宫时间短,那宫人从前在司膳司现在却又调任其他地方,婢子并未与那宫人见过。将军是想寻她么?婢子替将军打听一下吧。”

  “有劳谢娘子了。”十一月的天气了,稍有不慎吃食就冷了,即便紫微殿有地龙也缓解不了多少,我赶紧吃了两口东西,也不顾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只胡乱抹了抹嘴,便问凌波,“谢娘子……你想出宫么?”

  “出宫?”凌波一怔,愣愣地反问。

  我深吸一口气,讲出自己已然酝酿许久的想法,“谢娘子不知有没有听到风声,靺鞨犯边,至尊要遣将北上领兵与之一战。某是一定会出征的,不管为正为副,得胜归来至尊都是一定有赏的。倘若……某不要至尊的赏,只求至尊满足某的一个心愿……”

  也不知凌波是不是猜到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虽然并未经历过情爱之事,但我并不是傻子。我喜欢凌波,虽然没经历过什么轰轰烈烈的事,也没有出生入死过,相识时间也并不长,但与她在一起我就感到十分松快,什么话都愿意与她讲,就如同楚煊与娉婷在一处那样,这便是喜欢了,简简单单的喜欢。

  “谢娘子……凌波……”第一次叫她名字,饶是我脸皮厚,也忍不住有些羞赧,“若是某向至尊请求带你出宫回府,你……是否愿意?”

  凌波退了一步,有些大惊失色。

  我想了想,似乎是我话未说清,连忙解释,“别误会,某不是要你继续到府上做厨娘……而是,是……某想娶你为妻……”不论她是不是因罪没入掖庭,但好歹也是皇后亲封八品掌膳,即便是姨夫也不能说什么。何况我母亲作为范阳卢氏的嫡女,却执意嫁给我那出身不高又没有官爵傍身的父亲,虽然父亲早早病逝母亲伤心过度也一并去了,但我很羡慕他们之间的感情——何必一定娶个门当户对的呢?

  “将军……婢子不愿意……”我以为凌波是能答应的,没想到她拒绝得这样干脆,一点迟疑都没有。

  这次愣神的轮到我了,凌波连忙屈膝跪下,“将军恕罪,只是有几句话,婢子一定要讲!”

  “你讲。”若说没有生气是不能的,毕竟我霍徵不是什么绝世美男子,但从小到大一直不缺贴上来的姑娘,向来都是我拒绝旁人,这是第一次被人拒。只是我定然不能朝凌波发火的,也就只好咬着牙说话了。

  “将军知道婢子因何入宫吗?知道先考先妣是谁、生前如何么?将军知道婢子在入宫之前的事吗?”凌波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这倒真把我问住了,因为我的确不知道。

  凌波偷偷觑了我一眼,见我没有发怒,才道:“将军如今虽只官至四品,但来日方长,即便不是一定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但至少要家世清白,知根知底,否则……将军以后要闹着休妻么?再则……国舅也不会同意将军娶一个宫人为妻的。”

  若是成了夫妻,那我自会了解凌波的家世,这时候讲这样的话……“这不是你的真心话,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实话。”

  “婢子所言句句属实。”

  我定定地看了她片刻,苦笑道:“谢娘子,你就这样讨厌某?连实话都不愿意说一句?”

  凌波咬了咬下唇,终于道:“婢子……心有所属,承蒙将军错爱。”

  “入宫之前?”

  “是……是婢子表哥。”凌波看了我一眼,又继续道:“婢子与表哥约好,待婢子出宫……就成亲的。”

  好得很,原来都是我一厢情愿了。我冷笑一声,有些口不择言,“谢娘子今年才入宫,若能熬到出宫还须五年。也不知这五年里那位郎君家里会不会逼着他去成亲。再说……谢娘子难道以为,因罪没入掖庭的宫人这辈子还有放出宫的机会?”

  她本来就生得极白,这一下子更是被我的一番话刺激得一张小脸褪去了所有血色。

  我知道自己话说重了,正不知讲什么来补救,那边徐安泰却忽然窜进来,“小霍将军可用完饭了?大家正等你呢。”

  皇帝有召自然不敢耽搁,于是我只好不再看谢凌波,向徐安泰道:“徐公公先请吧。”说完就跟着他去了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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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先帝拟定的,是由韦之遥挂帅我为副。虽然韦之遥平日里总会莫名在一些细枝末节上与我过不去,但大事上还是明白的,加上此人虽然是大长公主之子,但还是有几分才干,我才勉强愿意给他做副手。

  靺鞨作乱于我大郦来说只是疥癣之患,十万大军刚出关那边就已萌生退意,一场仗打下来还不足一月,实在是我生平打过的最容易的一仗。神熙元年十一月二十五出征,回来的时候却才是神熙二年元月廿八,不过到底是错过了新年。

  我们回来的当日先帝便大悦,下令在宫中设宴接风。

  席间,先帝问我:“伯英啊,你一向勇武,为何此次出征,却不见半点功绩?”

  虽说这次战役着实容易,但也不代表我就没杀过敌。战功的奏疏都是长史在写,而那长史对韦之遥要熟络许多……

  我还未开口辩解,先帝便已移开目光,朝韦之遥笑道:“还是致远厉害,斩敌一百,生擒敌方两员大将斩杀三人。不愧是姑姑的儿子,姑姑教导有方啊。”

  靺鞨此次南下一共七名高阶将领,逃回去两人,我杀三人擒一人,最后一人虽不记得是何人所擒,但如何我做的事都成了韦之遥的?看着诸朝臣一片祝贺之声,我想是先帝为了讨好大长公主所以才加功于韦之遥,却没想到韦之遥虽面露羞赧之色但并没有说一句话来反驳。从前只以为他是因为母亲之顾才总与我为难,没想到……他还是这样一个贪功的小人。

  实在是不想看到一众朝臣对韦之遥吹嘘逢迎的丑态,我便借口更衣溜了出去。

  正月的天气格外冷,喝酒发了一身汗,但经风一吹冻得厉害,我想就近寻个房檐避避风,没料到还未走过去,就听到有人在讲话。

  本来不喜听人墙角,奈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而这讲话的两人还是我熟识的,我一个好奇便站住了。

  “原来你如今在司膳司……可有受委屈?”这个声音温和而深情,是韩谨的。

  另一个却是凌波的,“表哥如今才知道吗?九月我送你重阳糕,年前又特意为你准备东坡肉,知道你不爱吃肥腻的,还特意给你选的瘦肉,还有暗香汤、仙人脔,这些都是你替我找到的菜谱,难道你不记得了?”

  东坡肉?忽然想起我在紫微殿等候先帝召见那日似乎就是韩谨值宿的时候,那东坡肉虽然做得入口即化但大多都是肥肉与肉皮,是挑剩下的,想来也不是为我特意做的,可笑我还自作多情地以为是凌波知我爱吃肉……也对,据说用黄酒炖煮需要近两个时辰,而先帝传话备饭不过小半个时辰,特意去做哪里有这功夫?

  听这话,原来韩谨就是凌波那约好出宫后同她成亲的表哥,只是……韩谨的表妹,岂不是谢公之女?

  “我……”韩谨似乎有些窘迫,“那滋味的确熟悉得很,只是不敢相询,毕竟宫里人多口杂

  的……”

  “也不曾想过到司膳司来瞧一瞧?”

  “有想过……只是有几个月的菜式,并不是你做的,我是在不敢确定……七巧,我知道你在宫里受委屈了,只是你乃是宫人我是外臣,我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私自入内闱本就是大罪,私会宫人更是罪加一等,我实在不敢给家里……”

  凌波没有说话,也不知是什么神情。

  “七巧你信我,若是有机会能求得至尊恩典,我会求至尊放你出宫的!”

  “什么时候才能……”

  “七巧你听我说,我现在不过是个从五品下的大理寺正,在朝中没什么根基,人微言轻,不敢向至尊提请索要宫人,否则会被那些兰台5官员弹劾。何况姑父这事过去并没有多久,只怕一提便会有许多人抓住不放的。”

  “所以说来说去,表哥不想救我出宫?”

  “我并没有这样讲过!”韩谨有些急了,“这些日子父亲母亲在家里挂念你得很,母亲还对当日内卫将你带走却无力阻止之事深感自责,嘱咐我一定要设法搭救你!七巧,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将你带出去的!相信我!我几时骗过你了?”

  凌波沉默片刻,方幽幽地道:“我相信你。你虽然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但在朝廷毫无根底,还是逆臣的亲眷,自然要万分小心。这些日子在大理寺如何?有没有人与你为难?”

  韩谨苦笑,“同僚自然不会无事与我过不去。只是大理寺经手的都是大案要案疑案悬案,破案不易倒在其次,只是动辄便牵涉朝中权贵,谁都不敢得罪,还要琢磨着如何与人交代才能两边不得罪……”

  几个月前,为了区区一个左翊卫小军士,韩谨还愿意与我一道上下折腾只为求一个公道,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来了……为官不易不是因为真相难求,而是权贵不好得罪。韩谨才入朝多久,也学了这副腔调。不过如今的至尊所求的,不过是与我姨夫夺权,其余之事无暇他顾,才会带的一朝的官员不思处理庶务只知争权夺利。若是当皇帝的不是他……自然也不会有这样的景象。

  “好,那我便等你。”又是短暂的沉默后,凌波再说话之时声音平静不少。“我眼下是负责椒房殿的饮食,值宿的外臣那里我不能送。不过负责外臣饮食的贺兰典膳与我十分亲密,若是你有什么想吃的,在午膳的时候告诉她,我晚上做给你。”

  “谢谢你,七巧……”

  “你我之间还须言谢么?”

  后面的话我已不想再听,青梅竹马久别重逢,总不能说出一些我爱听的来。

  只是,谢凌波原来就是师父再三催促我相救之人,她却并不信我,只信那个将她“卖”进宫中之人。我却要想想,这人到底还救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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