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光辉明净

　　我当时也不懂什么行文运笔之事，以为这东西是靠记忆字样而临摹下来的，心想，这么大堆虫爬似的东西怎么能默写得分毫不差？只当他信口开河，便要他依言而做，他若不肯，我也好与他戏谑玩耍。

　　真该怪我无知，世间好弄笔墨者，自撰之文，信手可复，庄赋不但没给我打趣他的机会，还借此时机，在我面前大展其才。

　　我收了文稿，站到他身边去看，庄赋刚落下两个字，我虽看不明白，但也觉漂亮，他将笔尖在纸上半寸的地方上下提按，用指腹捏着，背甲抵着紫竹断下的细杆，手上的动静极小，但墨汁却在柔白的宣纸上悠然荡开，一笔一划，灵秀俊挺，自在挥洒，犹如泊船随风自荡，纵使风浪中有百般变化，最终却也都在毫毛淡墨的尖梢处清稳停放。

　　他书写时，既是专注，又是气定神闲。少顷便写了洋洋洒洒一大篇，行文落字，没有半点迟疑。

　　当最后一笔写定，他微微坐起身子，松了口气，偏过头来，得意地将作品展示给我看。

　　“一字不差，不信你看！”他吹了吹未干的字迹，抬眼笑对我说。

　　我贴近观看，倒像是被反将了一军，他一笔挥就的文章，我却统统认不得，检查起来还要逐个笔画去对比，加之两张纸大小不一，格式有些错落，验证起来，更是难上加难。

　　我满脸的苦恼，惟愿庄大才子，放过我这白目女子，但他半声不吭，非要我自己去看清楚，我也只能乖乖将两张纸铺在地上，蹲下身去慢慢辨认。

　　我挨个看啊看啊，直到落眼于第一个小墨团处。

　　在新写的这张纸上，此处是个字端端正正的字，左右笔法似被相互牵引似的，十分对称，且形式变化也不复杂，我不禁触指模写起来。

　　“这个字念童。”庄赋俯身说着，靠过来蹲到我身边：“正好是个姓氏。”

　　我有些喜欢，就问他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童就是小孩的意思，也是眼睛中间的瞳仁。”庄赋指着自己眼睛回答道。

　　论大小，我当时已经是只青年狐狸了，化作人也是个少女的容貌。但以年岁来说，我在人类的寿数里绝对还属于儿童的范围，所以名字里用这个字也还算适合，于是便在心里默许了。

　　此时，我对另外一个墨团的好奇，已让我不能再好好对照两份字迹的差别了，我连声夸赞庄赋厉害，眼睛就直接跳到下一个墨团处，指着那个左轻右重的字让他讲给我听。

　　“这个字念琉，意为光辉洁净的宝石。”

　　“光辉洁净的宝石……是像狐眼石一样美丽的宝石吗？”

　　我听说狐仙有点石成晶的力量，只要用极深的情心看着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就会变得像狐狸的眼睛一样丰采明亮。我很希望自己钦点的文字，寓意就是这样一颗石头。

　　庄赋眼瞳淡漠地盯着我，只见他瘪嘴说道，“狐狸的眼中充满了欲望，琉璃宝石才不是这样。”

　　见他又开始挤兑狐狸了，我心中不悦，也回应以淡漠的眼神，并冷言回道：“那我是配不上这个字咯？”

　　“不说配不配的，名字主要讲究个意愿。世上这么多叫富贵德全狂傲天的，不是也没人拦得住吗？”庄赋轻蔑地说着，直到眼睛落入文字中时，方才明亮起来：“你看，这两个字都你自己亲点的，含义也挺好，念着也好听。你就叫童琉吧？”

　　“童琉”我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隐约有些喜欢，但又不想就这么定了，便问：“就这一个，没别的选了吗？”

　　庄赋顿了一下：“你就只点了两个字，不然倒过来叫琉童吧。”

　　未等我细想，又听他果断否决道：“不善不善，勿取此名，琉童六筒，用了便是个炮命，一生厮杀战场，常是四面楚歌，无辜自相碰撞，逢事又遭夹带，总被人呵来打去，以至于引火烧身，一辈子摸爬滚打，众生里碌碌无为，生生世世，跌落轮回，颠倒挪耶，不出迷局。”

　　我听了惊恐至极，倒吸一口冷气，连声说道：“这个就算了，还是刚才的名字好，就用那个，就用那个。”

　　庄赋认真地点点头，笑着说道：“童琉，这就是你的名字了。”

　　“主人……你可知道，‘童琉’这个名字是好是坏？”我谨慎地问道。

　　“大善大恶也不见得，只是其中有几分洁净纯粹需要珍惜，需得你自持操守，勿要趋入浊流。”他解出这一句。

　　我领名谨记，从此便有了称号。正默默回忆那字的写法时，就看见庄赋正在收拾那写有我名字的宣纸，我便向他要过来了，打算铺在我巢中，以此纪念，且能装饰我那小窝。

　　他笑着依了我，又小心翼翼地要放回那个锦盒，我好奇发问：“这么漂亮的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呢？”

　　他先把盒子放回抽屉锁好，回头对我神秘一笑：“别张扬，其中装的可是个真正宝贝！你吃的那个泥丸，就是炼这宝贝时，伴生而出的灵丹。”

　　“哦？那说来我吃的是个小宝贝咯，你倒是将这大宝贝威名说来唬唬我啊。”见他故作神秘，我倒被勾起了兴趣。

　　“这东西鲜见于世，名号更未远传，说了你也不知道！”他语气有些傲慢。

　　“哼！我们狐狸天生一对广耳，能闻会记，族中传说，还有许多你们打听不到的呢。”我反呛回去，激他一激。

　　他也像是被勾起了兴趣，转过头来，正经问我道：“这宝贝叫做‘霞满人生’。你们狐狸那儿可有传言？”

　　我听了这名字，只因把霞字误解成瑕字，又把人生听成了人参，脑中霎时便浮出忒大一根人参，上面全是疙瘩印子，泥土沙子之类的瑕疵，恐怕我吃掉的那个就是这人参根须熬成的。

　　我暗暗发笑，心想这宝贝也是生得惊奇，何必那个这么好看的盒子装它。但为了显得自己不算孤陋寡闻，便淡淡回了句：“听说过的，在我们看来，这瑕满人参也不过是比普通人参略好一点而已。”

　　“呵呵，还想打诨，你那你倒是把它的好处说出一点来啊。”庄赋不肯轻易信我。

　　我灵机一动，含糊回道：“我当时没觉得这东西有什么奇妙，也就不太记得了。”

　　“心中不做一番比较，怎能判定它比别的东西好些？奇与不奇处都可说来听听，莫非你连他如何寻常的，是在哪儿看见的都不记得了？”庄赋连连逼问，势要令我老实交代。

　　我这一点狡诈，在他眼中十分无用，眼见自己陷入坑中，只能胡乱答道：“当年我一个同族造洞时挖出过一根，也不过就是比一般的人参长得大些，磕巴多些，皮要皱些。”

　　我刚一说完，便把庄赋惹得哈哈大笑。

　　“我今儿才见识了你的天资，真是个作神棍的料子。你连话都听岔了，还敢使劲往下接。”

　　我知道自己的吹皮已经吹爆，只能由他讥笑。

　　在他的这阵欢喜劲儿中，我感到自己的脸皮越来越厚，竟也忍不住跟他一起笑了起来。

　　他看着我，眼神晶莹明亮，竟让我这城墙厚的脸皮，也有些发红发烫。

　　为了不让城池轻易沦陷，我连忙稳定神情，使个空城计，假正经地问道：“让你笑话一场，总该告诉我，那瑕满人参是个什么东西了吧。”

　　这东西似乎很让庄赋上心，他听我发问，也就把那散漫的神情收住了，认真回我道：“其实，要是方便的话，我早就拿给你看了，无奈这东西匮藏起来，极是讲究，非要小心安置，不可给人观看。”

　　“看了又会怎样？消福还是折寿？难不成这大宝贝还会祸害人吗？”我笑着问道，以为他只是舍不得给我观看罢了。

　　“霞满人身怎会害人。”庄赋说着，眼神越发明亮：“只不过，此物非要到用的时候，才能取出盒外，若是为了炫耀，给人观看，那它的效力须臾也就散了。”

　　“这就怪了。”我听得惊奇，不免追问：“你且说说，它都有些什么效用，怎么还经不得人看了？”

　　“我说了，你可要信。”庄赋挺正经地跟我说道，见我点头答应了，这才慢慢跟我讲解：“这霞满人生，身有虹彩紫霞萦绕，示现之处，流光飞舞，任谁看了都会眷恋爱慕不忍离去，但这精绝宝物又不是谁都能受用的，第一该用在报谢仙家，第二嘛……就是为人所受用，若是人世中有人受得起它，便有如神仙为他披挂绮霞，今生今世，道途通达，行与愿齐，无往不利，一生和美圆满，无疾而终。但要是无福的消受的，纵使他得了去，也只能围绕着这宝贝颠倒痴狂，迷误一生，再次之，若是被恶性之人触碰到了，霞满人生光华即弊，霎时陨为黯淡泥丸……这几种人里，越是不该得的，越是盗心难防，所以我就不敢拿它招摇于世了。况且，我炼此宝贝，是为了报谢仙家，甚至连自己，也只在炼化时看了它一眼，便径直归入匣中了，只怕我这肉眼凡胎，消损了它的光彩。”

　　随着庄赋的讲述，我仿佛看见了满屋子的祥光华彩。而这宝物真身却藏在框格之中，兀自照耀着一阙暗室，静待某日，向彼方仙家投身回报。

　　我因此问庄赋，这东西这么好，你自己却又不用，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听过便笑了，就像对着曾经身为狐狸的我一样，揉了揉我的头发，告诉我道：“那你觉得他伴生出的泥丸有意思吗？”

　　我听他说着，仿佛有节彩虹的尾巴，云霞的余晖，明晃晃的照在了我眼前，我一张口，就把它咽进了肚子里，口里还有那泥丸的余味。

　　“这么有意思的东西，叫泥丸真是亏了它。”我笑着对庄赋说道。

　　“那就不叫泥丸，它既被你吃了，就由你给它取个名吧。”庄赋说。

　　我寻思半晌，想起得尝此药的机缘，是以庄赋为取胜赌局而得来的，且他又正好姓个“庄”字，为了讨个吉利，我便努力用口舌唤出：“庄——家——赢。”三个字。

　　庄赋瞬间惊愕，却又忍不住发笑吗，大白了我一眼道：“真不知道你哪学来的这些话，看来你们山中之狐日子也过得很是精彩。”

　　我笑而不语，要知道，人间技艺，除了三百六十行外，还有无数精妙游戏，这赌博押宝之事，我们狐狸也听说了不少，怪不得我此刻语出惊人。

　　“庄家赢，庄家赢……这也算是个好彩头。”庄赋说着，又朝着放“霞满人生”的柜子那看了一眼，然后淡淡与我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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