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繁华似锦的十里洋场上，传奇的是是非非必是少不了的，一段又段的传奇在一盏盏灯火间酝酿着五味杂成，升华出了人生真味儿。珠宝大亨萧百恩被市井之间传说是老来赛一角儿。但与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此类路路亨通不同，萧家的祖辈在朝廷为官，家族在最鼎盛时期，有族人官拜至正四品，但随着世事的变幻莫测后来家族还是逐渐没落了。到了萧百恩祖父那辈，由于不满清政府软弱无能，萧百恩的祖父辞了芝麻官告老还乡，凭着殷实的家底指点着几个儿子办厂搞起了实业救国。萧老太爷自视是个明白人，总教说晚辈：“从一小官儿，那力量怎敌那真金白银的厉害。”

　　再说萧百恩是萧家的长房长孙，十五岁那年他在祖父的提议之下被父亲送出国门，留学法兰西。在留洋期间，他对西洋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更是热衷于鉴赏，归国后不知何故被珠宝玉石所吸引一心专注于对珠宝首饰鉴赏。再后来他便顺其自然做起了珠宝生意。他眼光独到，经营的首饰销路挺好，硬实的家庭背景，日益积蓄起的名气使他成了珠宝商中的龙头。

　　萧百恩在商海中打拼直到三十岁时方才娶亲，配偶是早年留洋时结识的女子，这姻缘其中曲折得倒很是有意思。起初大概也是在一些稀疏平常的交集过程中，百恩对同校一个英文名儿叫丽黎斯的中国女孩子产生了感情，而那女孩子本也是倾慕百恩的，但碍于国内早有婚约在身父母命难违抗，这两人便同苦命鸳鸯似的就此作罢了。在丽黎斯弃学不辞而别归国后，萧百恩备感失意。如此一来，待到他学成了却也迟迟不愿归国，在国外晃荡了几年，以世家少爷该有的活法儿活着，看起来也算是逍遥自在。直到家里父亲来信警告说“他幼年时就给他订好了一桩娃娃亲，这如今早该是成家的年纪了，若再不回去那是忤逆，耽误了别人家女儿也是罪过，”萧百恩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心想事已至此，家里头定下的也必是门当户对名门之后，女人么娶来了区别其实也不大，不如就乖乖回去罢，只当自己已经释怀了。归国之后的萧百恩先是做起了珠宝生意，以生意忙为借口又拖了两年才肯完婚。婚礼办在了民国十一年的春末，是按中式规矩办的，新婚那夜里头萧百恩一进新房，满心不情愿地揭去了新娘子的红盖头，只见那昔日熟悉的美目如当年，薄唇间的清冷亦如当年，又是惊诧又是欢喜，可叹天意弄人啊，已是而立之年的堂堂七尺男儿竟是紧紧抱着他的新娘子哭了一宿。这时候的他才醒悟，十多年前在法国怎么就不问一声自己那同学的中文名字叫什么，白白错过的这些光景。

　　民国十一年的立冬前夕，萧百恩的原配夫人黎缨为他生下了一个八斤四两的小女娃儿。而此后上海滩上便再也没有人提起过这位萧太太了。难道无故的一个人居然能化了一柱清烟散了？而今萧家的女主人叫陆英兰，长得与名伶露兰春有几分相似。萧陆氏嫁进萧家时正值桃李年华，然而嫁进萧家十二载并未能为萧百恩育下一儿半女。坊间传说她在进萧家前是四马路上小茶楼里卖唱的女子，除了嗓音清甜，她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了，也不知是交了怎么个好运，竟能攀上了萧家的高枝。坊间有戏言：“不曾想到一双慧眼识得珍宝的肖老板原来竟是和麻皮金荣一个眼光哟！”但戏言总归是戏言，高门大户人家总像是铜锁封上的一部铁铸典章，虽然其间的光怪陆离放大了看甚是吸引人眼球，但外头人更多是愿意去选择给自己找到个心悦诚服、中规中矩的理儿，不去启那沉甸甸的典章。

　　萧百恩原配夫人黎缨生的那个女孩儿长到十四岁那年突然搬出了萧公馆，萧老爷将她安排在法租界里的别馆住，也在同年这位萧小姐背着父亲萧百恩从爱国女中退了学，自作主张进入圣玛利亚女中就读。萧小姐这番作为自然是引起了轩然大波的——

　　“我是宠你，也尊重你。我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所以允许你一个人搬到外头去住。但这样不代表我能容忍你在外面胡作非为！谁借给你的胆子去念洋人的学校？哼，外国教会在中国办女校，目的不过是在妇女中传播宗教信仰，培养西方文明的‘淑女’……”

　　“侬同阿拉姆妈年纪轻的时光在法兰西莫非念的是中国人办的学校不成，洋人办的学校侬念得来，为啥阿拉念不来。”

　　“我同你姆妈……”萧百恩的目光在片刻间有了些许迷离，在已如云烟般缥缈的前尘往事浮现在脑海里那一瞬间，“呵，好！你念！”他提高了嗓门，忍不住用力眨了眨眼睛一面将一大叠钞票重重甩向面前这个在他看来日昏的女孩儿脸上。之后，他背过手，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出了萧家别馆。

　　自此以后，即使是过年过节也从没有人见过萧老爷在萧家别馆出现，当然这萧家大小姐也再也没有回过萧公馆团圆了。逢年过节的萧家总是听不见炮竹声的。然而，在节日里听不听得见炮竹声，对萧小姐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在这位萧大小姐的记忆之中，在萧家的童年岁月用“清冷”这一个词儿即可描述清楚了，一个词儿，两个字儿，清爽而残酷地将她本该充满欢声笑语在无忧无虑中度过的十来年生命简洁明了一笔就带过。继母陆英兰倒是个老实的女人，本分地做着一个女人作为继室该做到的体面，她是待这萧大小姐很好的。可是慧极必伤，过早懂事了的萧小姐明白陆英兰对自己的好，说得有人情味儿点不过是可怜她是个没有妈的孩子，若是更现实点儿说那只是一个小门小户的外姓女子对他们萧家嫡亲女正主出于忌惮的讨好。陆英兰是不可能成为萧家真正意义上的女主人的，她不可能给自己的父亲生下一男半女，萧大小姐深谙这一点。至于她的父亲，父亲是如何待她……在萧大小姐看来他应该是痛恨自己的吧，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对内这父女俩的关系都是这般尴尬情形，到了外头上流社会的交际场中自然更是滑稽了。这位性格乖戾的萧大小姐不喜欢别人家唤她名字，好像也特别厌恶别人提及她的姓氏，后来也不晓得是谁先叫起来的“肖霭”。时隔久了，人们便都这么称呼她，尽是连萧老爷也从着大流那么叫了。在上海滩名流的交际场里最兜得转的就属这肖霭了，对于外界萧百恩倒总是称自己以有这么韵致的女儿为傲的，在外头大场面上不太见那位萧太太，总是肖霭伴着他出席的，可和萧家相对交往慎密，知晓点儿事的人都说“离了表象世界，这父女俩形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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