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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9章止戈


  从此,赵军大营开始了度日如年的煎熬。

  进入九月,这番大势谁都看得明白了。秦军是下死心要活活困死赵军了。你有车城圆阵,他却不来攻你。你若攻出突围,那精锐铁骑便如『潮』水般『逼』你回阵。这不分明是要你回到阵中挨饿等死么?前心贴后背,整日气息奄奄,当真还不如死了。若来攻,赵军尚可在拼死搏杀中抢得一些战马军食,可他偏是不来,你却奈何?倏忽旬日,赵军的车城圆阵已经完全丧失了开始的些许欢腾,陷入了一种无边的宁静恐慌之中。

  赵括几乎瘦成了一支人干,颧骨高耸的刀条脸,两只眼窝陷得黑洞一般可怕,『乱』蓬蓬的胡须连着『乱』蓬蓬的长发毫无章法地张扬开来,昔日紧身合体的胡服甲胄,如今空『荡』『荡』地架在身上。曾几何时,最是讲究尊严的一个倜傥公子面目全非了。饶是如此,赵括依旧在终日奔忙,查军情、抚伤兵、分配军食,没有片刻歇息。

  这夜三更回帐,赵括仍是久久不能平静。

  目下最教他刻刻在心又大为头疼的,是两件事:一是处置越来越多的军食纠纷,二是搜集越来越渺茫的援军消息。军食越来越少,纠葛便越来越多。昔日情同手足的战场兄弟,大是生分了。各营各队常常为了一片挖掘出来的草根山『药』争得你死我活,连将军们都卷了进去,每次都教赵括心惊不已费尽心力,回到行辕犹是唏嘘不已。但最揪心的,还是援军无望。乔装的秘密斥候派出了一拨又一拨,虽然回来的不多,零星消息毕竟还是有的,但每次消息都教赵括心惊一次心凉一次。先是魏国韩国首鼠两端。信陵君强争救赵被罢黜;再便是齐王建不纳蔺相如与老苏代苦谏,拒绝出兵出粮;后来又是楚国冷落平原君,对秦赵大战作壁上观;最可恨的是燕国这个早已经变蔫了的夙敌,竟在此时谋划要偷袭赵国,夺黄雀之利。如此看去,这列国援兵当真是画饼充饥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邦国无恒交。唯利是图耳,如此等等之寻常时日赵括大为蔑视地诸般谚语格言,此刻都翻江倒海般涌上心头,心中鼎沸般百味俱出。

  蓦然之间,赵括想起了平原君说给他的一个故事:

  老廉颇当年被贬黜,回到邯郸宾朋门客尽去,门可罗雀。后又复职,宾朋门客骤然俱来。又是门庭若市。老廉颇喟然长叹:“客如『潮』水,来去何其速也?令尔等退去,一个不见!”一老门客长吁一声从容笑道:“此乃人心世道,君何见之晚也!天下以市道而交,君有势。客则从君。君无势,客则去。此固常理也,何怨之有也。”是啊,天下以市道而交。“市道”者何?唯“势、利”二字焉。岂有他哉!势则为利,利可成势,无势无利,所交者何图?

  猛然,赵括打了一个冷战。

  “大将军,你一整日没吃饭了。”少年军仆站在案前,锃亮的铜盘中只有拳头大一块焦黑的干肉、一块烤得焦黄的芋根、半盏已经发馊的马『奶』子。

  赵括罕见地笑了:“小弧子,你还只有十五岁。都皮包骨头了。你吃了它。”

  “大将军,这如何使得?”少年军仆哽咽了。

  “如何使不得?来,这里坐下吃。”

  “大将军……”少年军仆大哭拜倒,“你是三军司命,小弧子纵是粉身碎骨,也不能夺大将军之军食啊!”

  “那好,我俩人各一半。否则我也不吃。”赵括拿过案边切肉短剑,将干肉芋根一切两半。“来!吃也!”

  少年军仆哭着吃着。突然跳了起来:“大将军你听!”

  夜风呼啸,刁斗之声隐隐可闻。在死一般的沉寂中沉闷的惨号一声又一声传来,清晰而又恐怖。赵括凝神侧耳,脸上渗出豆大汗珠,面目狞厉地霍然跳起大喊:“中军飞骑队出巡!”提起战刀大步冲了出去。

  片刻之后,赵括带着一支稍微能大跑一阵地百骑队,终于冲到了一座有微微火光的帐篷前。一阵奇异的腥膻肉香远远随风钻进了每个人的鼻孔,倏忽之间,百夫长的脸刷地白了。赵括飞身下马一声大吼:“包围军帐!挑开帐门!”骑士们哗地围住了大帐,当先一排长矛齐出顿时挑开了帐门。赵括挺剑大步抢入,一望之下目瞪口呆。

  小小军帐中,两具尸体血淋淋地摆在草席上,四肢已经成了带血的白骨架。小地坑中燃着粗大的干木柴,铁架上吊着的铁盔兀自淌着血水咕嘟嘟冒着蒸腾雾气。十余名兵士正在埋头大啃带着血丝地白骨肉,脸部扭曲变形,狰狞可怖之极。

  “他们吃伤兵!”百夫长指着尸体嘶声大吼。

  “全部斩决!”赵括尖啸一声,战刀砍翻了一个食肉者。百人队一齐拥入,吼叫连连长矛齐伸,所有食肉兵士顷刻被钉在了地上。

  赵括一声大喝:“急号!三军集合!”

  牛角大号凄厉地响彻了军营,杂『乱』无力的脚步漫无边际地向中央金鼓将楼下汇聚着。整整磨蹭了半个时辰,二十万大军才聚集起来。昏黄的军灯下,兵士们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人人青黑干瘦,全然是望不到边际的排排人干,灯光暗影里闪动着片片幽幽青光。所有的战马都被集中在旁边,它们也是瘦骨嶙峋,微弱地喷鼻声不断起伏着。

  赵括站在一辆战车上,手拄长长的弯月战刀,嘶哑的声音骤然炸出一句:“将士们,我等是人!”再也说不下去了。良久,赵括抬起头来,“弟兄们,秦人有一首军歌,叫做《无衣》,有人会唱么?”全场死一般的沉寂中,赵括嘶哑地声音在夜空中飘『荡』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与子同仇修我戈矛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王与兴师同死共生

  说是唱。毋宁说是悲愤激越的嘶喊。万千兵士们先是低声饮泣,接着呜咽着一齐哼唱起来。虽说这是秦人军歌,却也是天下流传的军营血肉之歌。赵人原本多有慷慨豪迈之士,最看重的便是军旅骨肉之情谊,谁堪如此通彻心脾之惨剧?唱着唱着,喊着喊着,万千将士放声大哭……

  “弟兄们,别哭了。”赵括战刀一举。“我军已经撑持四十六天,再不能等死了。今晚,杀掉所有战马,全部煮掉吃光。而后收拾备战两个时辰,我等兄弟开营突围,再做最后一次冲杀!”

  虽然没有了山呼海啸般的呼喊怒吼,但那片晶莹闪烁地幽幽青光与那迎风挺直的干瘦身板却告诉赵括:将士们是有死战之心的!赵括向脸上一抹一摔:“各营杀马。”跳下战车,向将楼下地战马群走来。这是赵括千人飞骑队仅剩的六百匹战马。每匹都是边军精心挑选的阴山野马驯化而成,对于骑士,那可当真是血肉相托万金不换的生死伴侣。尤其是赵括那匹坐骑阴山雪,身高一丈,通体雪白。大展四蹄如风驰电掣,曾引起不知多少相马师与骑士的啧啧叹羡。当真要杀死这些战马,三军将士们心头颤抖,瞬息之间无边无际地跪了下去。默默地低下了头。

  “大将军不能杀阴山雪!不能啊”少年军仆小弧子尖声喊着飞也似冲了过来,死死抱住了赵括双腿,“大将军,阴山雪是我喂大地,小弧子愿意替它死啊!大将军……”小弧子从战靴中倏然抽出一口短刀,向自己小腹猛然一捅。赵括手疾眼快,一把抓住短刀一声喝令:“架开他!看好!”待百夫长拖开哭叫连声的小弧子,赵括走向了那匹虽已瘦骨棱棱却依旧不失神骏的雪白战马。

  百夫长与几名老兵突然疯狂地冲进马群。扬起马鞭『乱』抽狂喊:“马啊马!快跑吧!跑啊”饶是如此,战马群却是一动不动,只是无声地低头打着圈子。

  阴山雪咴咴喷着鼻息,一双大眼下地旋『毛』已经被泪水打湿得拧成了一缕,马头却在赵括地头上脸上蹭着磨着,四蹄沓沓地围着赵括游走。赵括紧紧抱住了阴山雪的脖颈,热泪夺眶而出。阴山雪仰头一嘶,萧萧长鸣久久在夜空回『荡』。赵括退后一步。双手抱着战刀对着阴山雪跪倒在地。良久。他起身猛然后跨一步,回身一刀洞穿马颈。顿时鲜血如注将赵括一身喷溅得血红。

  百夫长大号着:“马呀马!升天吧!来生你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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