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星离月会
“喂,你根本就不想去!对吧?”
傍晚的书阁中,光线昏暗。两个女孩儿在狭窄的木梯上僵持着,谁也不愿退让一步。身在低处的咄咄逼人,身在高处的置若罔闻。
白发青衫的老者推门而入,训话温和有度:“除夕,对你师姐怎能如此无礼。”
上下对立的两人,闻声沿梯缓缓而下,恭敬行礼:“师父。”
这位老者是东佘国的治学大家,黄求。
他年近八旬,游走诸国几十载,教坛广布,弟子众多,门生满天下。但谁也没想到,黄老在四年前收下的关门弟子,是个叫游除夕的十一岁小女孩儿。
虽意外,但黄求的弟子门生们,待这位高门贵女都是极好的。
毕竟她父亲是当朝丞相,关系到仕途明暗,谁心中会没有思量?
“师父……”游除夕欲言又止,有些不情愿地看了一眼身侧的人,语气中不乏埋怨,“师姐不愿陪我去,何必勉强她!”
这些日子,九乘月的脸色她看够了。
黄求瞪了游除夕一眼,转而道:“乘月,你心思愈发深沉了。可记得当初,为师与你说的话?还是真如你师妹所言,你不愿入宫?”
九乘月心中一震,连忙跪拜:“乘月并无此意,只是……列星还小,又有顽疾在身,心中有些不舍。师父对我们姐弟有再造之恩,乘月当然愿意入宫,尽绵薄之力。”
游除夕低下头,心生轻蔑,报恩报恩,只有这一套说辞!
看着师父离去的背影,游除夕讽刺道:“你不会真以为,靠着师父的名声同我一起入宫,就能当一个受人敬重的女官吧?师姐未免天真,东佘虽不是小国,可天下王宫千篇一律,女官是好听的,女婢也不算下作,实则皆为女奴。”
“还是说你妄想攀上个王子,过过做主子的瘾?我劝师姐老老实实留在这儿,等一朝出师了,还能在名门望族谋个女先生做做,衣食无忧,总好过自取其辱。”
九乘月转身看向游除夕,神色复杂。
游除夕皱眉:“你别这样看我,纵然我说话不中听,但哪句不是实话?师父弟子众多,女子只有两人。我再讨厌你,也犯不着害你。”
九乘月转身拾木阶而上,裙尾拂尘。
看得游除夕更加厌恶,她就没有一套像样的衣裳吗?
九乘月总是两条白裙反反复复地穿,穿得久了,洗不去的痕迹如淡墨一般晕染边角。
被鄙夷的人尚不自知,一边整理书籍一边问道:“除夕,若王宫真如你所说,千般不好,你为什么要去呢?”
“我……”阁楼下的游除夕一时语塞,“我自然与你不同。”
九乘月并不追问,径直道:“此次入宫,你有你的理由,我自有我的理由。你不想让我去,无非是嫌我表里不一、资质平庸、鼠目寸光、见识浅薄、无智无谋……可师父要我去,我能拒绝吗?”
游除夕顿觉脸红,心中不禁咒骂,这个死书璃,还敢递小话了!
“哼,懒得管你。佘萼宫中暗波汹涌,你可别拖我后腿!”游除夕背后说坏话被当面拆穿,恼羞成怒,不愿与九乘月多言,摔门而去。
偌大的书阁,留下九乘月一人,无人点灯。
她松下心神来,心中生叹。每次面对张扬傲慢的小师妹,都要打起七八分精神来应付,很是疲累。
想到此次入宫前途未卜,到时怕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也不够用吧?
她拜师已有六年,可列星的腿疾还未痊愈,连家也一点消息都没有,六年前的那件事她至今毫无头绪。事过境迁,深埋的心绪早已从恐惧,变成了滔天恨意,却苦笑不知该恨谁。
入宫危险,又或许是一次机会,只是她还没想好怎么跟列星提。
列星出生起,她们姐弟俩就没有分开过。
六年前的灾难,残忍的老天对她唯一的怜悯,便是让她捡回了奄奄一息的列星,这个弟弟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踩着月色,踏入静谧的翠竹小院。
一个身着白衣的小男孩儿端坐在院中石凳上,面色也如月光般苍白,不见一丝活力。
他听闻熟悉的脚步声,立马敛去所有忧色,换上一副欢喜的样子。变脸之快,全然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
“阿姐,今儿怎么这么晚啊。”
九乘月快步上前,责备道:“这样凉的石凳,也不顾及腿!书璃呢,他怎么把你放这儿就走了?我去叫…”
“阿姐!”九列星拉住九乘月的手腕,“你陪我说说话吧,别去叫人。”
九乘月敏感地察觉了列星的不对劲儿,这孩子一向听话,她不让他做的事情,他一点都不会做,更是格外看重自己的腿,不会像今天这般胡来。
“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犹豫了一会儿,九乘月坐下来。
九列星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阿姐这就忘了?我虽走不出这院门,消息却知道的最快。尤其是阿姐的事儿,就没有我不知道的。阿姐要去当大官了,对不对?”
九乘月看着弟弟单纯可爱,眼中有些酸涩,习惯性地抚平他的衣角,话中满是愧疚:“是啊,列星怎么这么厉害呢。可那儿是王宫,阿姐……不能带列星一起去。”
九列星大笑:“谁要阿姐带!阿姐的师父说了,列星比阿姐聪明,等列星看完很多很多的书,列星就长大了,要做比阿姐更大的官!在王都,建大宅子!”
“可是……”
“阿姐,可是怕这官做不久,等不到列星长大?”九列星大笑着仰头,皓月当空却不见一颗星星,待到何时,阿姐眉间郁结才能消散?
家里出事儿时,他才四岁。
事事亲眼所见,能想起的却太少,留在他记忆里的,是铺天盖地的红绸缎,处处可闻的欢笑声,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年轻男子在夜色中偷偷相拥亲吻的画面,似真似幻。
他记得他们的面庞,可到底是谁呢?
他想不起来,也从未开口相问,怕惹阿姐伤心。很多事他都瞒着阿姐,那些富家弟子背后也总欺负他,笑他是阿姐的“拖油瓶”……
九乘月频频点头,几近落泪。
她当然会等,列星是九家唯一的男孩儿,是九家的血脉。
她不仅要等他长大,更要治好他的腿,看他娶妻生子,成立家室。
“列星,就算阿姐不在,读书认字也不能落下,多给阿姐写信,要听大夫的话,别惹师父生气。”至于那些仇恨,来吞噬她一个人就够了。
东佘建国,定都潍南。
潍水分支交叉处,建有东佘最为瑰丽的宫殿,珠光铺陈,玉瓦鎏金。
其他大国百姓不以为意,但远乡村野和周遭小国寡民,都以去过潍南王都,见过潍水上的宫殿光影为一生之幸。
这其中便有年幼时的九乘月。
灾祸未至时,她是村头逗鸟捉蛐蛐的野丫头,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村头一里,见过最高的房子,不过是后山腰上的两层阁子。
所以从小就对传闻中的王都神殿,满心向往。
但如今人已至王都,却只剩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再无往昔幻念。
不起眼的马车在城门口排队,等候官兵的查验。陪着她和游除夕进城的,是宫里出来的一个老嬷嬷,姓方。听师父说是王上身边伺候的人,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在路上请教她。
“方嬷嬷,你可知王上会把我和师姐,分在哪个宫里当差?”游除夕撩起车窗挂帘,问道,俨然一副女官做派。
“老奴不知,游姑娘和九姑娘师承黄老先生,才德出众,也不定然分在后宫。”
难不成还能去前朝?九乘月心下疑虑,也不多问。
她不比游除夕,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虽书读百卷,得名师指点,但到底只是纸上功夫。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惹灾祸。
除夕就不同了,她出身东佘世族大家,是游家嫡系幺女,自小习武,善骑射,善应答,当朝大丞相游陆更是她的父亲,入师门四年,对她这个师姐再看不起,都情有可原。
这么想着,心中有点慌乱。
她不怕出丑、吃苦,可她怕得罪人,她更怕惹师父不快,拖累列星不招人待见。一想到年幼的弟弟,孤零零一个人,还有那难以根治的腿疾,九乘月就不得不忍耐。
心中偶尔想起,她本也像游除夕一般,爹疼娘爱,家中还有长姐处处袒护……养得那飞扬跋扈的性子,毫不收敛。
可这些念头如梦似幻,已经没有实感,像是前世一般。
更加真切的是无边黑暗,和被恐惧压制的无法动弹的绝望。九乘月曾经极端地想,如果用她的一条命,能抵消那场劫难,该多好啊。
一步一步爬出深渊、摆脱恐惧后,她的心又被另一个魔鬼掌控——仇恨。无论凶手是谁,她穷尽一生也要让他们付出千倍的代价。
这么胡乱想着,两人乘坐的马车,在一片静默中,驶入了那深不见底的宫禁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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