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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牡丹


  杜诺开车把巫小婵送回小店,在街的转角处停下。“回去吧。”即使有先前那么长时间的铺垫,巫小婵仍然觉得这一切结束得太突然。她身上仍穿着华大的学生制服,过去几天上课抢座儿听她听不太懂的课、睡她住不太惯的陌生房间的日子却已与她彻底作别,她竟有一种不真实感。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诸如此类的事儿,前一刻还刀光剑影,或人影熙攘,后一刻就要背上书包,像个最平凡的人一样去过她自己的最平凡的生活。她不能对任何一种生活有所留恋,不管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她竟然会感到不真实,还真是新鲜。“回去吧。”杜诺再一次说。巫小婵偏偏头,已经能瞥到小店白剌剌的灯光,把门前那一块地儿染成一个不光滑的镜子,反射着凹凸不平的光。“回去吧,还是说——你想我以吻作别?”杜诺作势就要凑上来,巫小婵推开他,拉开车门下车,再重重把门摔回去。她刚走出几步,却忽然停住。她看不清车里他的表情,也不知他能不能看清她的面容。

  “我们似乎没能帮到孟君什么。”她说。她没有等到杜诺的回答,便也不打算等,径直朝那灯光走去。她从黑暗中走向那光明,守护她的光明,也是她所守护的光明。

  叶鹿舟其实不知道混混头子应该住在什么样的地方——他直接把那个还未谋面的人称为混混头子,因为在来的路上,与两个男人闲聊时,他听到他们唤那个人作“老大”。“我们大哥找你。”他们是这么说的。而等到他再想问得更详细一点儿时,两个男人却都闭口不言,只一味咧着嘴笑,似乎在他们看来那样笑是一件很便宜的事情。不想说就笑吧,反正笑不要钱。

  原来混混头子是住在这样的地方的吗?这里已经远离京市市区,回头眺望,扑眼的便是一城灯火。真是个好地方,叶鹿舟想。离那栋别墅约摸百步,两个男人就把一把钥匙塞给他:“你自己进去,小子,奉劝你一句,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招啊,不然下场绝对很惨。”另一个说:“这是忠告。”

  一百步,是跑还是不跑呢?如果不跑,会有危险吗?如果跑…叶鹿舟看看这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儿的地方——跑得掉吗?他自以为隐秘的张望收在两个男人眼底,他们又那样笑起来。“走吧,可别让大哥等。”他们显然是不怕他跑的。说完这句话,两个男人径自转身朝山下走,他们是真不怕他跑呢还是虚张声势?当叶鹿舟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时,他还是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或许…他根本就不想想得那么清楚。就像覃汐说的那样,他是个不安分的人——这样的人或许叛逆,或许莽撞,或许勇敢,或许无所畏惧,但一定有一点:他们决不放弃任何一次可以走向未知的机会,而不会管那未知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这不安分驱使他拿起钥匙推进锁孔,就那么轻轻一转——

  “你…”里面的人手还拉着门,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看。那把钥匙仍留在锁孔里,如果这钥匙有个坠子的话——叶鹿舟想——它此时一定在左右摆动着。女孩儿——还是女人呢?她化着淡妆,不青涩,也不成熟,然而周身的气度又像是在这两者之间游移不定似的。比如现在,她像一个青涩的女孩儿那样吃惊地瞪着他,随即又像一个举手投足满都是风韵的女人那样撩撩头发,靠在墙上:“真没想到他竟然真能找到,进去吧。”她一扬脖子,像是只黑天鹅。

  “这东西也拿进去吧,原本打算扔掉的…”叶鹿舟接过她手里的袋子,探头往里一看,心里说不出的别扭。袋子里全是他的照片——这是他自己,他当然不可能认错,即便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个跟他那样相像的人——照片都被黑色的相框裱着,如果不是照片的色彩原本鲜艳,他差点儿还以为这是他的遗像。

  “我哥那个人…脑子有毛病,你小心点儿…”叶鹿舟不知道该说什么。

  “哎——你叫什么名字?”

  “叶鹿舟,呦呦鹿鸣的‘鹿’,野渡舟横的‘舟’。”

  “你怎么不说梅花鹿那个‘鹿’,船的那个‘舟’?”

  “啊?”

  她一抿嘴,却没有发出笑声。“去吧。”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视野里,消失在黑暗中。

  这栋房子如此孤独,当真像是大海里一艘独自漂泊的船,绝望地点着求救的灯。

  叶鹿舟没关门,甚至还把门大开着——要是真有什么不对劲儿,他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即便这条路根本就是一个轻飘飘的自我安慰。“蹬、蹬、蹬…”鞋踏在木质环梯上的声音异常清晰,沉稳,且缥缈,像是一个鬼打着冥界特有的节拍。噔、噔、噔…叶鹿舟手握着袋子,不敢放下也不敢握得太紧,那声音一下下仿若敲在他全身的骨头上,他不禁屏住呼吸。脑子有毛病?不会是真的吧…

  “叮铃铃铃铃——”

  “啊!”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会有电话打进来,叶鹿舟全身绷得太紧,被这一吓,不由得叫出声来。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这是多么丢脸,死死咬着牙,不再发出一点儿声音。手机铃声就像是那种上个世纪的老旧台式电话机的铃声,一柄听筒堪堪架在电话座驾上,一有来电就会颤抖着尖叫起来。那混混头子似乎也没想到这电话会来得如此突然,它是及时呢,还是不及时呢?

  反正铃声尖叫足足有好一会儿才停止,接着叶鹿舟就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我是。嗯…好…嗯…”简洁的对话过后,那人长舒一口气。叶鹿舟听得出那长叹的声音里丰腴的满足。接着,男人说:“是你吗?”这里没有别人,这话应该是对自己说的没错。但——什么意思?叶鹿舟颇为困惑:“我吗?不是你叫人抓我来的吗?不是我还能是谁?”楼梯靠尽头的阴影里,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看不清楚男人的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

  “叶鹿舟,呦呦——”他心里一动,改口到,“梅花鹿的‘鹿’,船的那个‘舟’。”

  “你怎么不说呦呦鹿鸣的‘鹿’,野渡舟横的‘舟’?”

  叶鹿舟哑然,有种被耍的气愤。刚刚和那女…孩儿的对话不知道被这人听进去多少,这两兄妹,当真是一个妈生出来的。叶鹿舟想着,心里其实已经不知不觉间放下不少戒备。不安分的种子顶破恐惧、忧虑的土壤,悄然抽芽。“喂!你抓我来干什么?我一没钱,二没权,没什么值得别人觊觎的!”从黑暗里突然抛出来一个东西,叶鹿舟急忙伸手抓住,打开手掌,手心里躺着的赫然是一枚老式怀表。

  怀表的背面刻纹精致,是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他当然认得这东西,女人还没走的时候,最喜欢在店里摆这种花。叶鹿舟不喜欢,这“人间富贵花”太华贵、太雍容,不安生。弹开表盖,里面镶的是一个女孩儿的照片——这一定是可以并且只能被称为“女孩儿”的,笑得如此灿烂、动人而高贵,当真配那一朵牡丹。或者应该说,是只有这一朵牡丹才配得上她。不过叶鹿舟越盯着这女孩儿看,越觉得熟悉,也越觉得别扭——这怎么…怎么这么像…他自己呢?难道我还有个龙凤胎的姐姐?不是吧…

  “她叫牡丹。”多么配的花名和人。“你到山下住着吧,明天我再叫你上来。”这可好笑,把他抓到这儿来什么都还没做呢,就叫他走?还明天?“你有病吧?”这句话叶鹿舟自然还没有胆量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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